继续以色列，聊一部今年的银狮奖电影狐步

其实自己压根没有去以色列的计划，只是既然把之前介绍这个国度电影的长文分三部分发完了（当某种记录，反正也不会有过百人看），干脆再继续把今年威尼斯电影节自己最喜欢作品的评论和采访，一道搁在这儿。这部获得银狮“评审团大奖”的电影恰好也是以色列的，导演正是年以《黎巴嫩》荣获金狮奖的塞缪尔·毛茨。这个英文远说不上流利的男人，却熟知一切电影专业词汇。

各位就等着资源吧。

狐步舞，乘着性幻想飞入古希腊悲剧

年以长片处女作《黎巴嫩》斩获过金狮奖的以色列导演塞缪尔.毛茨，终于拍出自己的第二部电影《狐步舞》。它套用上经典的古希腊悲剧框架，通过父子隔空感应的三段体故事，创造出一个情感充沛、命运揪心的因果报应故事。

电影以戏剧舞台感极强的家庭室内戏揭开帷幕。妻子Dafna应铃开门，外面却站着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严肃军人，“您是Johathan的母亲吗？”毋庸置疑，这只可能是带来轰天噩耗的亡情信使。母亲当场晕厥过去，客厅景深处的父亲Michael，则以让观众有着切肤代入感的微妙表情变化登场，完美表演出一个听闻噩耗的硬汉父亲所该做出的身体反应——内心情绪崩溃，表面又得坚毅强撑。

于送信人和收信人，这都是一个非常尴尬和难堪的局面。导演以非常干练的拍摄手法，在这个大居室舞台上，呈现出战士阵亡后，来自军方的一切程序化慰问，以及既要抚慰烈士家人感受又得严格执行军规的简单粗暴丧葬流程。尤其在以色列，这样一个有着全民皆兵政策和繁复宗教仪式双重特性的国度，通过军方来人单方面的向父亲Michael告知流程，导演也非常高效的让观众大概知晓了犹太律法是怎样与军事系统相裹挟的。

观影情绪被进一步引向一种尴尬境地，这家人尤其是得负责善后的父亲Michael，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情绪最低谷，去抬那具覆盖着犹太六角星国旗的棺材啊？这家人还不为我们所知的关系，会不会在随后的电影时间中走向崩溃，如另一部以色列佳片《七天丧期》所呈现的封闭压抑环境如何让一家老小反目成仇的互揭伤疤。配角们，认真帮忙度过难关的Michael弟弟、仅作为表述“这家人还没绝后”而过场存在的女儿，以及作为某种古怪神秘意象的奶奶，纷纷登场，也像是要把故事引向分崩离析的毁灭道路。

不过，塞缪尔.毛茨显然有着比讲精彩故事更大的哲学野心。有一场客厅戏，叔叔扭过身来，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军方发来的哀悼仪式流程，旁边是一碗橘子。在导演看来，这个画面就是同时包含了特产和战争处境的以色列国家象征——橘子与阵亡者。当然，在电影故事中，另一时空中的兵营狐步舞替代了橘子，成为总得回到原点的命运之舞。

边防哨所的第二段故事是超现实的，简陋的兵营正在倾斜塌陷，从营房走到公路哨所得踏过深深的泥沼，公路旁有一个装载探照灯的集装箱，随时可以将过路车里的司机和乘客打上高光，成为危机四伏查验戏份中的主角。机关枪可以保障突发情况时候的压制性火力，却也可能失控酿成悲剧。

城市公寓与边防哨所两个时空的不可控事件，以及纽带父子关系的一本没画完的性幻想漫画，将儿子与父亲前后脚着，塑造成希腊戏剧中得为错误付出代价的悲剧英雄，而且是在一个循环反复的闭环中永远摆脱不了自己命运的英雄。故事编织之精巧与命运寓言之含糊，在这部电影里，竟能形成某种并行不悖的默契，像越跳越能熟谙的狐步舞。

塞缪尔.毛茨深知自己被命运眷顾过。他的长女读高中时，曾经非常赖床，赶不上公交时就只好花老爸的钱，以不菲的费用打出租去学校。塞缪尔不想再纵容女儿，勒令她必须早起，和其他同学一样，搭乘5路车去上学。一个早晨，女儿离开家门半小时后，他在电视上看到恐怖分子在5路公交上自爆的新闻，焦急地拨打女儿手机，可是蜂窝移动网却因突增的数据量而崩溃。又过了半小时，女儿出现在门口，她又迟到了，没赶上那班被炸的5路公交。

导演和女儿从没做过什么天大的错事，因此大可不必迷信着担忧某个迟早到来的报应。可电影中的小兵Michael，在犯下大错前又何尝不是快乐的大男孩呢？他想象着父亲色情幻想漫画中巨大胸部贴着黑条的宇宙女神，紧紧抱着一把冲锋枪，在明快的拉丁音乐中，左一步、后一步、右一步、前一步，跳着狐步舞。

以下部分是导演采访

女儿大难不死激发出我的电影故事

以色列导演塞缪尔.毛茨曾于年，以一部坦克炮筒视角的《黎巴嫩》斩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随后的8年间，他写书、画画，养育女儿，并总算根据大女儿一段死里逃生的故事，打造出自己的第二部电影《狐步舞》。新作套用上经典的古希腊悲剧框架，通过父子隔空感应的三段体故事，创造出一个情感充沛、命运揪心的因果报应故事。前作《黎巴嫩》虽然有着极端化的形式感，但并没牺牲故事，而在《狐步舞》中，塞缪尔.毛茨显然有着比讲精彩故事更大的哲学野心，他要呈现我们所不可控的荒诞命运。

故事灵感，来自女儿死里逃生的经历

问：这部电影有没有基于什么真实事件？或至少启发灵感的新闻？

塞缪尔：算是有吧，几年前一件让我大女儿死里逃生的事。她读高中时非常赖床，为了上学不迟到，就只好打车。这既增加了家庭开销，又可能会养成她好吃懒做的坏毛病。一天早上，我再没惯着她，迟到就让她迟到，随老师处罚，必须让她学会按时起床。她只好出门搭乘5路车，离开家门后半小时，广播里传来恐怖分子自杀式袭击公交的消息，正是她要搭乘的5路。我急着打她手机，可或许是由于突发事件导致通讯数据剧增，一直联系不上。又过了半小时，她回到家里，告诉我差点追上那辆公交了，可司机没停下等她。这个死里逃生的幸运事情，就成了我创作这个电影的核心动机，当然，编写的故事就更复杂多了。

问：我们知道以色列是个全民皆兵的国度，好像年满18岁，男子都必须服役3年？这是否意味着所有以色列家长都得像电影中那样，为自己的孩子提心吊胆3年？

塞缪尔：是的，要做预备役军官还得服役更多年。所以我很庆幸自己的孩子是女儿，其实如若健康女性不想服兵役，也是有机会的，全国大概有10%到15%的年满18周岁女性没有服役。义务兵役意味着以色列不像其他资本主义国家，能职业化地为参军年轻人支付高薪。

问：发布会上有个女记者说军事强权就是以色列的耻辱，但兵役又是你们国家最重要的生活吧。

塞缪尔：战争行径当然都是罪恶的，我也反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她回答士兵们冲进巴勒斯坦人家里，殴打和射杀……可这些都和我的电影无关啊，她可能都没看过我的作品吧。8年前，我第一次来威尼斯的那部电影《黎巴嫩》就是确凿的反战。

问：第二段故事中，边防哨所士兵们终日无事可做，呈现一种无意义的等待状态。这也来自于你的军旅生涯经验吗？是不是觉得有些军事存在也毫无必要？

塞缪尔：是的，他们只是无条件的听从和服从长官命令，告诉他们那儿有战争，不许有任何疑问，他们就必须在那儿待着。可即便如此，也避免不了荒诞的悲剧。

电影风格，多样杂糅的情感旅程

问：在《狐步舞》中，你用了太多不同的风格，影像风格、结构方式和音乐都大相径庭，这么做的考虑是？

塞缪尔：因为开始准备这个项目时，我就决定引领一段可以让观众跟随电影去经历的情感旅程。我告诉自己第一部分得让人震惊发呆，第二部分可以超现实，第三部分得打动人。而如若延续同一种影像风格，这段旅程的情绪将出现某种误差，因此用不同的拍摄风格，也就有助于我去控制整个流程。另一个原因是想让每一部分既体现不同的主角又互为镜像，第一部分对应父亲Michael，通过特写，呈现他的震惊、悲伤和愤怒；第三部分对应母亲Dafna，表现她一切无可挽回之后的柔软和温暖；第二部分当然是儿子Jonathan，整个感觉是超现实地漂浮离地，体现他内心更像一个做着白日梦的艺术家。我告诉自己去找到一种可控与不可控之间的平衡感，以带出那种我们称之为“命运”的模糊概念。当我女儿死里逃生的事情发生后，我也反问自己，能从这件事上汲取什么教训，我自己做错了啥？结论是，什么都没有错，我能做的不该是去汲取教训，而该是做某种事件背后的哲学反思。

问：漫画那场明显有别于其他部分，表达的也非常直接，中东世界常见的裸女胸部被打上的黑条，直接幻化为黑色圣十字并铺上人脸成为面具。它的表意显得非常直接，有必要这么直接吗？

塞缪尔：这是父亲Michael的私人天地，被儿子瞥见了也就知道了他的秘密。作为大屠杀幸存者的第二代和第三代，他们也都有着各自的战争创伤和噩梦，或许独处是会感到非常孤独，藏身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内。而在与外界接触的那一面，他们的表现则截然相反，很要强的努力证明自己一切都好。圣十字与代代相传的《圣经.旧约》，可以作为大屠杀记忆的象征；《花花公子》杂志封面女郎则是生活积极那面的象征。所以诸如片中Michael这样的父亲，就在事业上和家庭中都取得了不错的成就，是那种能掌控一切的强者，但事实上他们的灵魂深处在滴血，一旦你没有一个角落去“下载”和归纳自己的痛苦，或许就会像Michael那样突然狠踹自己的爱犬，让它替自己付出代价。以漫画形式去勾勒出这一类人的形象很重要，因为以色列遍布这样将伤痛深深埋藏的男人，一个个简直是隐藏情绪的艺术家。

剧情结构，三段式的古希腊悲剧

问：为什么把取名叫做狐步舞？

塞缪尔：两个原因。其一，当我是学生时就一直想跳狐步舞，可在毕业前，那舞蹈班就因招不到生而缺钱倒闭了，所以我决定迟早要找机会再学；其二它像是一种带着命运轨迹的舞蹈，四步之后，你总会回到开始的原点。

问：说到结构，你是一开始就决定采用古希腊悲剧的三段式吗？但狐步舞既然是四步，故事又是命定悲剧主题，为什么不拍成四段呢？

塞缪尔：古希腊悲剧恰巧就能帮助传达我脑海中的命运观，有那么一种悲剧英雄，为了惩罚自己过错，而拒绝甚至对抗周围所有试图帮助自己的人。他清楚自己的倔强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并等待最后的命运安排，命运所注定的巧合与生活中的随机巧合是很不同的。古希腊经典戏剧结构，于我的故事和观点来说，就像是一个现成的舞台。至于为什么不是四段体，或许是迷信奇数吧，3是一个很神奇的数字。

国家命运，橘子与阵亡士兵

问：说一下你电影中的空间，前作《黎巴嫩》非常实验，自始至终都在坦克里，《狐步舞》也有超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逼仄室内。

塞缪尔：是的，我想继续一些《黎巴嫩》里的视觉空间，把戏份集中于公寓里和简陋兵站内，但他们不为形式感而服务，而是符合于角色的行为和心理状况。每一场的演员走位、镜头组序和空间情况综合一起，都能为我的剧本节省不少纸张，也就是说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用对话去推动剧情，如果我能创造这样理想的空间，就可以信赖演员的肢体语言，无需对话就能让观众都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

问：在导演阐述中，你用四个英文单词形容以色列,Orangeanddeadsoldiers（橘子与阵亡士兵），这怎么解释？

塞缪尔：可能只是一种私人的视觉感受。电影中有一个场景，Michael兄弟坐着的桌前搁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是军方发来的“治丧仪式通知书“，我觉得缺少一点什么，就把一碗橘子放了过去。觉得”橘子与阵亡士兵“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这个国家的故事。

问：为什么耗时8年才做出这部《狐步舞》？

塞缪尔：其实用了3年，别的时间我写书、花花、养育女儿，我并不善于分心工作。

问：那我们能期待你的下一部作品吗？

塞缪尔：希望如此，我已经在着手准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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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amo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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