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仁献嫂》田春鸟饰周仁。
田春鸟先生演出的一出好戏——《周仁献嫂》没有保留下来，真是莫大的遗憾！这里面也有我很大的责任。
一九七八年，我由石家庄市丝弦剧团调到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从事导演工作。一到剧院，便与田春鸟、王书琪等人一起赴成都向四川省川剧院学习《卧虎令》一剧，由此结识了田春鸟先生。
他一直是河北梆子剧院的当家小生。
我做为一名市剧团调至省院团的年轻导演，工作一时放不开手脚，可能是春鸟同志看出了我的心思，他鼓励我：长发同志，大胆工作，我带头服从指挥，咱们共同把戏排好。
他不仅这样说，而是真的这样做。《卧虎令》一剧共四场，第三场是全剧的高潮。春鸟先生饰演的刘秀第四场才上场，不容易压住场，所以对于他的上场我要求的比较严。他做为一位名演员，在我这小导演面前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排练、演出那认真劲和平易近人的作风，是我深受感动，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为我们后来几十年的合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一九八三年院团搞“承包”后，几经调整，我被任命为一团团长。当时一团整体阵容最强，除领衔的四大演裴艳玲、张惠云、齐花坦、田春鸟外，还有张志远、张峰山、张志奎、王书琪、安秀花、王湘云、李志萍等艺术造诣深，深受观众喜爱的演员。主演演出剧目有《哪吒》《宝莲灯》《陈三两》《蝴蝶杯》《窦娥冤》《卧虎令》等。
演员阵容强，演出剧目硬，所以邀我们演出的台口应不目暇。演职员腰包是比原先鼓了，但在艺术建设上考虑的太少了。这时，有想法的一些演员要求排戏，增加演出剧目，提高艺术水平。
班子觉得这些要求合情合理，经研究，根据演员的条件，安排了一些剧目的排演与恢复。这期间，也着重考虑到了春鸟同志。他在剧院一直是当家小生，但在戏里大部分是二、三号人物，应为他选出挑梁的重头戏。恰在此时，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储金鹏先生（以下单有介绍）正在河北省戏曲学校（现在河北艺术职业学院）任教，为学生们传授他的拿手好戏《周仁献嫂》，经研究，就给春鸟同志排这出戏。与他一谈，他高兴地说：“正合吾意！”于是，我们把储先生请到了剧院，开始了《周仁献嫂》的排练。
褚金鹏：（——年）幼年进入北平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学戏，工小生、扇子生、纱帽生。曾先后搭程砚秋、言慧珠、宋德珠、李世芳、赵燕侠等领衔的各班，任当家小生演员。在大江南北均有声望。在上海拜俞振飞为师，专习昆曲，为俞氏开门大弟子，曾在陕西京剧院任演员、导演。还曾在河北省戏曲学校任教。年5月31日患心肌医院。
《周仁献嫂》这出戏，很多剧种都有，如秦腔、晋剧、京剧、豫剧、河北梆子等。此次排演是根据戏剧家翁偶虹先生的整理本，由闫明作曲。剧情为：明朝，严嵩专权，迫害朝臣杜宪，并将其子杜文学发配边疆。文学将妻子托付给义弟周仁夫妇照管。严府总管严年垂涎杜妻貌美，命周仁献出杜妻，周仁迫于严家淫威，不得不违心应允，回家后与妻子设计，毅然让妻子冒名顶替进严府成婚。洞房中周妻刺杀严贼未遂，自刎身亡。后杜文学边关立功返朝，误信周仁献嫂之事，怒打周仁……
参加此次排演的主演演员如下：
周 仁——田春鸟
周 妻——王湘云
王四公——王书琪
严 年——张志远
杜文学——李树林
杜 妻——李志萍
风承东——李和平
如次阵容，在“承包”期间，已是难得了。但实事求是地讲，当时剧团仍是以演出为主，因演职员想的是多挣钱（不演出，只排戏没补助），所以并没有把这出戏当重点剧目搞，只是为了增加演出剧目，也有对春鸟同志安抚的意思。
当时正值暑期，在剧院二楼业务室里，仅用了一星期左右时间，草排了全剧。后来的加工、连响排，都是在繁忙的巡回演出中进行的。令人感动的是储金鹏老先生不顾年事之高、行动不便，一直跟着我们游演于县城、农村，“见缝插针”的加工排练。春鸟同志也是不顾演出的劳累，有时散了白场戏，他连妆都不及卸，满头大汗地开始排练。使此剧总共用了八十多个工时便登台演出了。
虽说此剧排练的时间短，但演出的效果却非常好。首先是这出戏很长时间没剧团演了，（尤其是剧团若没有好的当家小生演不了这个戏），而且剧本又有戏，观众觉得新鲜；再有就是储老传授的好。但我们知道，一出戏，无论剧本、导演、音乐、舞美搞的如何好（当然这些都很重要），最主要的还是要演员来体现，也就是说，必须演员要演得好。
下面，主要谈一下田春鸟先生在《周仁献嫂》一剧中，如何刻苦认真地排练，如何利用他在唱、念、做、表（演）的扎实功底，塑造了一个活生生的周仁。
“实实急煞我周仁”：
周仁被严府走狗风承东强拉至严府，严年以周仁献出杜夫人为己做妾可免杜文学一死为要挟，强迫周仁换上严家官戴，回家料理，约定当晚成婚。
周仁走出严府，有一“实实急煞我周仁”的唱段，他是这样演唱的——
只见他两眼喷射出愤怒的烈火，骂一声“好贼子！”在“安板”的打击乐中，摘纱帽，捷甩发，横眉冷对严府，亮相起唱：“狼狈贼他施伎俩（将纱帽扔至地上）逼人太甚！”“磋步”怒指严府，紧接着，在“安板”的打击乐中，周仁抬脚踩向纱帽，骤停，单腿后“磋步”，“投袖”站稳，双眼仍怒视着对自己莫大玷辱的肮脏的乌纱帽。周仁此时愤怒、无奈、恨不得一脚踏平严府、一拳捣毁严贼的复杂心理，在这一组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的精彩演唱里，表现的淋漓尽致，引起观众的热烈掌声和喝彩声。
接着，他把节奏缓了下来，强压怒火，思索应对之策。及唱到“倒不如携妻嫂暗暗逃遁”时，稍有兴奋，小圆场——似已逃出了魔掌，忽看到丢在地上的纱帽，如又见到严年那狰狞的嘴脸和严府凶狠的爪牙，他运用先向后左右甩发接转身甩发这些技巧，将周仁心神不定、走投无路表演的恰到好处。
“迷惘惘葬埋了我的妻”：
周仁以妻代嫂嫁至严府，这要承受什么样的压力呀？！比“为朋友两肋插刀”有过之而无不及！
把妻子送进严府，按夫妇定的计策，刺杀严年如若成功，也算得死有所值。可现实是妻子为“义”而死，无人知真情，反骂周仁卖嫂求荣，周仁如何承受哇？
周仁的精神收到如此大的打击，他精神即将崩溃。他神情恍惚地葬埋了妻子以后，悲切切地向家中行来。而且要“低头遮脸过闹市”，因为他见路人全都在对他指指点点，骂他不义。此时田春鸟扮演的周仁，没有过多的大动作，只是用“水袖”左挡一下头，右遮一下脸，偷眼四下观望，泪往肚里咽，哭声不敢啼，让人心酸，催人泪下。剧场里鸦雀无声。
还有两场误打周仁的戏，更显出田春鸟先生的演唱与刻画人物的功力。
王四公打周仁：
王四公，由王书琪先生扮演，他曾拜京剧四大须生之一谭富英为师，以做工见长。
王四公昔日从军时，曾在杜元帅帐下铡草喂马，深得杜元帅关照。今已告老还乡，闻得杜元帅遭严嵩陷害，其子杜文学发配边疆，误听传言：周仁卖友求荣，献杜夫人于严府毙命。为此，怒冲冲找到周仁家中。只听王四公一声怒叫：“周仁，开门来！”戏就来了——王四公愤怒交加，视周仁为仇敌，而周仁则心中“有鬼”，怕真情被严府察觉，祸事更大。这段对白是这样的：
王四公：周仁，开门来！
周仁：门外是哪个？
王四公：门里是哪个！
周仁：我问个明白，方能开门。
王四公：你只管开门，自然相识！
周仁：你不说，我便不开。
王四公：你不开，我便要打！
叫门的底气十足，义愤填膺！
应声的应得唯唯诺诺，疑神疑鬼。
（这是戏曲里常用的写作与表现手法：即观众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而剧中人则蒙在鼓里。）
就这几句没有什么动作的对白，通过两位演员的语气与面目表情，便引起了观众阵阵会心的笑声。
当周仁觉得叫门人似一老者，不像是严府之人时，战兢兢刚刚把门打开，王四公上来就是一棍！杜娘子闻声急拦。王四公这脾气，哪顾得上这对“狗男女”（他把杜娘子当作了周仁之妻）的辩解，杜娘子劝一句，王四公打一棍，在这段打戏中，田春鸟扮演的周仁，用了“踢鞋”、“坐蹲”、跌扑、甩发等技巧，全在人物情理之中，无一故意卖弄之嫌。
直到杜娘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王四公猛醒，真诚地向周仁道歉：“周仁，只听旁人传说，错怪于你，诺诺诺，我这厢与你赔礼……”周仁急躲——他着实被打怕了。田春鸟此时的几句白话，几个眼神、几个小动作，使他对王四公既埋怨，又钦佩，自己挨了打又无话可说，打掉牙往肚里咽，表演的不温不火，让人苦笑不得。
而最后一场的挨打，也是全剧的高潮戏，他就不是这样演了。
杜文学打周仁：
杜文学边关立功，子袭父职，处决严年、风承东后，将周仁带上大堂，欲对周仁羞辱、责打后再行处置。而周仁觉得杜仁兄得胜还朝，子袭父职，除霸安良，吾妻亦死而无憾了。兄弟相见，共叙前情，同悲同喜。
他悲喜交加地向杜文学深施一礼，声音颤巍巍地叫道：“仁兄，你回来了！仁兄，你辛苦了！仁兄，你做了官了……”田春鸟当时对这三句台词的处理，由语气到表情，让观众看到、听到的就丰富地多了——“谢天谢地，杜仁兄你可是回来了！不容易呀！你知道你走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们是生离死别呀！如今你做了官了，我们的大仇就可报了哇！”他对杜文学充满了希望，绝没想让杜文学如何回报自己。
他万万没想到杜文学“呸”的一声，一脚踢来，田春鸟这时摔了个“硬抢背”，用得合情合理。因为周仁毫无被责之思想准备，还懵懵嘟囔了一句“怎么骂起我来了？”……
接着杜文学连声骂道：“贼子太欺心，太欺心！空有衣冠枉为人！”周仁这才觉察到杜文学可能还未知真情，欲向前辩解，“仁兄休要动怒，容我申诉……”杜文学哪里肯依，更亲自持棍在手，凶神恶煞般叫道：“今日公堂伸冤恨哪！恨不得五牛把尸分！”搂头持棍猛打周仁，这下周仁火了！“你杜文学可不是普通百姓王四公，他对我不了解，误打我，我可谅解。你杜文学与我周仁可是亲如手足的知己兄弟呀！如今你又是朝廷命官，堂堂元帅，怎能不问青红皂白，打骂于我，这是对我人格极大的侮辱与伤害，怎能容得！”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也有这种情况：在涉及到品德和良心的事上，局外人或对自己有成见的人误解自己，尚能谅解接受，如是亲人、知己朋友若对自己不理解，并横加指责，那真就咽不下这口气了！以我对春鸟兄的了解，他也真有点这犟脾气。于是，周仁爆发了！他抓住杜文学打来的棍棒，眼睛冒着血光问道：“仁兄，你、你、你要打我么……？你、你、你你要杀我么……好！好！好！你就来个先打后杀！”随着“先打后杀”四字，一个“硬吊毛”，干净利落，接“滚堂甩发”，把周仁屈辱、耿直、倔强的另面性格演到家了。观众不得不流着眼泪为他叫好。
待王四公领着杜娘子急急来到公堂，真相大白，杜文学如梦方醒，悔恨交加，唤醒周仁，携夫人跪拜，结尾处，周仁有这样一段唱——
一霎时打得我咽喉气断，
身悠悠魂渺渺飞上九天。
强打精神睁开眼（甩发左右看）
又只见仁兄嫂站立面前。
满怀的心腹事欲说又咽——
唱完这句后，只见田春鸟演的周仁二目圆睁，一眨不眨，有神又似无神，向空观望，就像用电影蒙太奇镜头一样把观众带进了“镜头”里：夫妻别离、妻子被严府花轿抬走、洞房中妻子刺杀严年未遂而后自刎、偷埋妻子、遭不白的唾骂……他有些神经了，他痛心疾首，一手抓住杜文学，一手颤抖着指天、指地、指良心，同时唱出“恩与仇、忠与义，你自问心田！”这一撕心裂肺的唱腔加表演，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铁石人儿亦痛心，台上台下泪如雨，大幕落后无声音。
静了，静了，台上台下，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足足将近一分钟……
哗——！掌声突然雷鸣般地响起来了，观众从戏里醒过来了。
大幕拉开，演员谢幕，田春鸟还躺在台上，站不起来。
同事们把他扶了起来。他站起来后，双手迎向大幕边，他双手把储金鹏老师请到舞台中央，观众们的掌声更响了，久久不愿离去，连储金鹏老师也笑着掉下了眼泪。
这真是一出好戏！
还是那句话：剧本好，储老传得好，音乐唱腔好，演员演得好，田春鸟演得更好！
那为什么这么一出好戏，没有保留下来呢？直说吧，就是因为要排《钟馗》。
《钟馗》剧本出来后，迟迟定不了稿，邀来的导演看了剧本，都不太满意，又不能等，所以剧团还要下乡演出，不然演职员分不上钱闹情绪。这期间，《周仁献嫂》只断断续续演出了四十余场，但再也没有继续加工提高。
《钟馗》田春鸟饰杜平。
为此，春鸟同志很有意见，留下了遗憾。《钟馗》定稿后，要春鸟同志在此剧中演杜平。春鸟是一个识大体顾全局、有修养、懂道理的人，二话没说，就在《钟馗》的排演中苦练技巧，捉摸人物。就拿“荒祭”一场为例，其中有杜平吹箫的情节，看他那个练呀，整日箫不离手，箫不离口，几乎有些魔怔了。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田老邪”。由于他的出色表演，也为《钟馗》一剧增添了不少色彩。
田春鸟练功照
当时《周仁献嫂》的排练演出情况大体如此，现在再说责任与其它意义不大了。不过我们有个想法，《周仁献嫂》确实是因田春鸟先生所演的众多小生戏中唯一一出小生挑梁大戏，田先生也爱之有加。但因他如今年事已高，再演整出戏怕已力不从心。是否由他选一得意门生，把这个戏再恢复起来，他也可在心力能承受的情况下，选几个片段或折子与学生同演，将这一优秀剧目保留起来，传承下去。我想，春鸟兄会同意的。
我也愿在春鸟兄恢复此剧时，献绵薄之力。
申长发年3月
节选自《燕赵俊鸟鸣》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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