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

3衔蝶妖夜逢旧恩师


  

     三人行了数日,终于到了东海畔,常笑送两位师侄上船,海上风疾,罗带飘飘,青璃问道:“大人真的不跟我们回去吗?”

  常笑环抱着胳膊道:“要走就快走,啰嗦!船家,快开船吧!”

  常笑不喜分离,最不喜不告而别。一生总会过完的,告别的事儿接二连三,总也似道不完,难受就会蔓延好久。故而总把离别前啰嗦的话藏在心里,别别扭扭总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七星屿以前是他的家,那是因为他在意的人生活在那里。现在以天下为家,那是因为他在意的人不知道身在何处。“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直到望不见前辈的人影,京墨和青璃才走进船舱,青璃托腮道:“大人一定是不想看见他师尊以前住过的地方吧,大人好可怜,小小年纪师尊就没了。”

  闻声,京墨拉她来到窗边坐下,从荷包里掏出一本掌心大小的读物,对她耳语道:“嘘——给你看个好东西。”只见那读物的封面大书“夜闻涛”三个字,轻启而阅,扉页画面闯入二人眼中,好一阵唏嘘······

  舷窗外风平浪静,最适合踏上归途。京墨将书收好,道:“今日与你一览,却千万不可向他人言传!此物乃是七星绝密,连师父长老们都不曾知晓。”

  “知了知了,我定守口如瓶。”青璃笑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如若两位前辈不曾阴阳相隔,我定会奉上一句‘贤伉俪也’!”

  “莫说岛主已长逝,就算他活着,也不见得就能与他相爱的人厮守一生。”

  道破了,其实阴阳哪能阻得断思念啊,阴阳阻断的是眼,不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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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百年没见过的人绘在常笑的心里,睁眼是他,闭眼是他,梦里是他,醒来却不见他。纵使是命运捉弄于妖,妖还是得承认一件事,话本里提到的“殊途”,应验到自身了。为何古今总有相爱相负的故事?故事中总有道不完的崎岖?崎岖行路后得到的又是什么?他走过市集,商贩叫卖进耳不进心;他走过村庄,薯栗丰收也不能让他喜悦。人间有无数种暖,难暖他早已尘封的心。心任随路,路尽头也许有答案。

  是夜,常笑行至山川之中,枕刀卧在河畔松树下,小憩片刻后忽觉空腹饥饿,遂除下上衣,下河摸鱼。河面粼粼撒了月光碎影,蛙鸣、松涛、隐约能见到的萤火、火堆的灼热、烤鱼的香气都聚在大暑的夜里。明托着描了花的灯笼,站在一旁候食,五尺长刀靠在树旁,静默无言。无滋无味的鱼肉细嫩有余,回味甘甜腥香,鱼骨散落一地。忽闻明们喧闹不已,常笑低头一看,原来是遇上贼了——那贼藏在常笑的衣物下,偷偷将鱼骨拖走。

  待他掀开衣物,见却见到一只遍布创伤的手,手背上赫然一颗痣。忽觉天地颠倒了一般,常笑瞪圆了眼颤声问道:“谁······”

  只听一声求饶:“恩公我错了······”那人探出头来,却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依稀看得出眉眼清隽,相貌出众。常笑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猛地一把搂住他,痛呼“师尊”。

  清隽小生愣神片刻,就着常笑的力道跪坐起来,手脚一时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蹙眉道:“不才只是那一缕灯芯,多谢恩公搭救,只是······”

  “师尊!”常笑抱住他兀自不肯撒手,竟然哭出声来:“你别走!上次你不告而别,我寻了你两百年······”

  清隽小生心想:难不成他师尊与我有几分相似?遂扒开常笑道:“恩公看清楚了,我不是谁的师尊,我只是你救下的孤魂野鬼。”

  “师尊休要胡说。”常笑盯着他的眼睛,抓起他的手,指着右手手背上那颗小痣,“这颗痣是你为我熬药被溅伤后留下的疤,后来它长成了一颗痣,这也能有假吗?”

  清隽小生不解道:“我并不能知道我身上痣的来源,可你怎能瞎编乱造,偏要我做你师父呢?”

  “我没有骗你。”

  “照你这样胡诌,天下人就都能做你师尊了······不仅能做你师尊,还能做你媳妇。”

  “师尊,”常笑捧起他的脸,拂开他的额前碎发,仔细着流转目光,落泪道:“我怎么会让别人做我的妻?你真的忘了吗?”那眉是远山横,眼是桃花绚,朱唇轻启,贝齿微露,一如两百年前卧在自己怀中的人。

  清隽小生忽觉别扭,忙道:“想必恩公是认错人了。”

  “认错了就认错了吧。”常笑落寞地走开了,“但愿他不要不认我。”

  “恩公的师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笑不答,兀自擦刀。

  “恩公,我可以吃东西吗?”

  常笑点头示意。

  清隽小生囫囵吞鱼,问道:“恩公,其实我没有名字的,你可以帮我起个名字吗?”

  常笑侧头看他:“孤魂野鬼要名字来作甚?”

  “生死簿上的鬼都有名字,下到阎罗殿才好被叫去喝汤投胎啊。”

  常笑停下动作,收刀入鞘:“我猜你不再位列生死簿了。”

  “为什么?”清隽小生问。

  “你被做成了灯芯,魂魄做了烛火,那就是残魂。生死簿上的魂都是完整的,它们可以入轮回,你已经入不了轮回了。”

  “不要紧,你还是帮我起个名字吧,阎王不叫我名字,你总要叫我名字的。”

  常笑远眺,望见了小山;收回目光,看见刀背倚松;复又仰望夜空,却只见到一轮圆月,他徐徐开口:“岑、松、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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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落如洗,黄泉无路。常笑带着他行了一日,夜深歇在一间破茅屋里。岑松月收起伞,缩进角落里阴暗的所在。

  “你去过什么地方?”常笑问他。

  “什么地方都去过。”

  “见过海吗?”

  “不曾见过。”

  “我带你去,好不好?”

  “去什么地方?”

  “有海的地方,七星屿,那里有七十七层高楼临于水上。”

  “恩公你怎么知道?”岑松月期待道。

  “我在那里住过。”

  天明,二人复行半日,乘云如追风、如撵雾,闯入层层袅袅的雾海之中,方见奇瑞境界。

  雾海七星屿真可谓好个洞天福地、练气修精的好去处!看那远处岛屿山麓下,铮铮然是白浪拍暗礁,清水涤长阶,长阶蜿蜒数十里,有如虬龙盘踞震天威;观那近处亭台楼阁外,隐隐然是玉林环琼阁,薄雾侵铃铎,铃铎风拂乱摇曳,尤似仙人呓语耳边磨。名曰七星,状似七星,仙山尘寰袅然相隔,一去皆云路雾径。

岑松月往昔只流连于市井逼仄处,徘徊于荒野幽冷山,从未见过比河阔的江,更别说一气纳百川的海。当下只觉头昏眼花、心旷神怡,抓紧了常笑的衣角。

 念个诀,散了脚下的云,一人一鬼踏着石上苔,身映白云翳,上山了。仙府坐落在岛山之顶,一半隐匿在林中,一半直插云霄,四周五彩的烟岚蝶环峰饶,借着山势,有如风摧雷折的宝剑矗立云巅。这里绿树如盖,瑞草似被,繁花如星,一进进珠阙珍阁,万万载摧不折的古树也参天。

  过了山口牌楼,便见一座红漆大门,狮口衔环,妖轻叩门扉,启门者是个小仙童,着一身粉衫黄裙,以幕篱遮面,瞧不出年岁几何,她也不言语,待人进来只微服一礼,站在一旁。

  常笑离家两百年有余,山水未曾变过,草木也未曾变过,不系舟下蓝莲灼灼,夜闻涛前修竹芃芃。不系舟建在桥上,宛若无锚之舟,故名不系舟,乃夜明岑生前住所;夜闻涛系它内里一间屋子,住在此间,夜里常能听到流经它的波涛呓语。

  他俩甫一走上桥头,不系舟便大门洞开,奔来几个着道袍的孩童,边跑边呼:“冷面衔蝶奴回来啦!”跑得近了,岑松月才看清——这分明是个子只及他膝盖的一群兽首小怪,分不清是妖还是修道的仙。

  常笑转身牵住岑松月的手,笑道:“众妖听好,这是我兄弟。”说话间不顾岑松月的讶异,牵着他走向不系舟。

  “这个衔蝶奴说甚么?”

  “他捡了个腌臜凡人当兄弟?”

  “宝贝得紧呢,小心让他听见给你好看!”

  岑松月听个一字不漏,手心微凉,顿时品出一丝不对味,忙道:“恩公、恩公!快放手······”

  常笑拉他过来耳语道:“野生的妖怪不好对付得很,跟紧。”

  “冷面衔蝶奴”系众妖给常笑起的绰号,确如其名,不笑不啼,特别是在他师尊死后,比他做木头也不为过。他也不睬众妖的话,妖哪里会明白玲珑骰子安的是红豆还是绿豆,当那人笑问知不知时,他的心早已跟着乱了。他常在夜里翻开夜明岑爱看的书,忽而发笑,忽而凝眉。试问:妖对人,真的不会心生情愫吗?反过来,又当如何呢?

  是夜,岑松月坐在夜闻涛隔间,心中满是怪异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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